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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黄瓜花开始落了。
某个清晨,我进入大棚,清扫着塑料布旁边那些融化的雪水,冷不丁地看到了一根小黄瓜。
我惊喜地叫了出来,看啊,结瓜啦!
真的很小,牙签似的,世界上最小的黄瓜。
我开心得像个孩子,真想跳起来。
他们见怪不怪地说了句,这有啥啊?真的是。
我说这可是我种出来的黄瓜啊!
我发信息给邢亦学,哥,结瓜了,哈哈。
很快他回了信息,恭喜你,终于收获了自己的劳动成果。
这句话说得我好是心酸,劳动成果,自己的感觉真像是被关到这里劳动改造来了。42于是,我再一次想起了任成刚,劳动改造的任成刚。
这么冷的天,新疆应该会更冷,已经滴水成冰了吧?
他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
其实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东西,比如我与任成刚,我一直认为对他没什么感情,或许,在一起太久,那份感情早已平淡与麻木。但是我错了,真的是错了,我是把感觉当成了感情,我只是没有了感觉,感情却是存在的。
我开始想他了,像陈年而宿醉的酒,一年之后想得更加强烈。
感觉可以麻木,感情不会。
感情像生了根的草,铲掉了还会发芽。
再一次想起他的怀抱和呼吸,他处处的忍让纵容与呵护,还有他的隐瞒和周旋,我的鼻子发酸。
还好,过去了,都过去了,高墙之内,他可以不为世事所纷扰,真好。
黄瓜可以采摘的时候,我和大家一起早早地起床,午夜时分就钻进了大棚。然后,一筐筐新鲜水嫩的黄瓜抬了出来,装到小货车上,然后长途跋涉送到蔬果批发中心去。要赶在早市之前交货给批发商,然后到菜贩手上,然后就进了市场。风很冷,温度已接近零度,小货车上都盖着棉絮的帘子,黄瓜上都凝着晶亮的露珠儿。
我惊讶地发现这些黄瓜的批发价竟然很低,即使产量很大,这样算起来恐怕也会亏本的吧?
但他们好像毫不在乎,打工的人不用去为老板操心,只要发工资就成了。
尤经理脸上堆满了笑容,自从黄瓜收获之后,他来得时间更少了,一次提走了一袋子黄瓜之后,半个月没再出现。
他们说,老板拿黄瓜去做检测了。
果然,检测出来之后,尤经理回来了,脸红得发亮,兴奋得像吃了二十公斤吗啡,当夜请我们大吃了一顿。
他说:“全部达标,明年我们就发财啦!”
这时候我才明白,这里是个不挂牌的基地,蔬菜基地,专门为明年世界性的活动准备的蔬菜基地。那些第一批种出来的黄瓜抽样检测,除了所含营养成分达标之外,更对有机磷和氨基甲酸酯的含量严格控制,同时要检测有机氯和拟除虫菊酯……
这些我不懂,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琵琶会把我放到这里来,并不是不信任和故意冷落,他们是有意安排的,他们始终盯着这次大会的机会,一定是想做什么举动……但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
投毒?应该不是,严格的饮食检测,重重那么多关卡,从菜地到厨房再到餐桌上,投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破坏?怎么破坏呢?人单力薄,面对象山一样的黄瓜我不可能让它一夜消失,即使是消失了肯定也有别的基地迅速补充,不可能因为没有黄瓜大家就饿着了吧……
我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了。
既然有了第一步就会有第二步,随他去吧。
更何况,邢亦学曾经透露过,有个什么爆破专家是被派来和丁以蒙合作的,目的也是这次世界活动,山水总会有相逢,这样我们肯定有机会相遇……
春节前夕,邢亦学来看我,告诉我,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为什么啊?”我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这样把我搬来搬去的,没头脑地种了几个月的菜,接下呢?哥,接下来又让我去干什么?”
其实我心里在奇怪,如果说一切事情都围绕着在大会上做手脚,至少在蔬菜基地还是有所关联,如果离开了,说不定就毫无关联了,他们将派我去哪里?我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月,不等于白干了吗?
邢亦学笑:“反正有钱打到你的账户里,你急什么啊,做农民做上瘾了?”
“你变了,哥,你变了。”我忍不住说:“从我加入琵琶会之后你就变了……到底哪里变了我说不清楚,但你不像是那个你了。在青岛的时候你不这样,爆炸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话也不是这个态度。为什么呢?你不信任我?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琵琶会,你可以选择帮我和不帮我,但没必要什么都瞒着我啊?我们已经是自己人了对吗?”
邢亦学只是一笑。
在车里,他叹息着说了句,小冬瓜,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
这段时间,邢亦学被彻底闲置了起来,也可以说,他在琵琶会内的地位在下降,林会长不再重用他,他又混迹在他以前的几个哥们儿那里,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
他没直接说,但我猜得到,他满脸都是无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甘做贼头的命运,但他确实是个贼,如果不是贼,他就不会偶然偷到林会长的头上,被林会长识中,拉入琵琶会……最初的时候,他只认为琵琶会是个盗窃团伙,后来一步步才发觉,根本不是,盗窃只是个小小的“副业”,他们无所不能又无所不干,他惊呆了。第一次拿枪,虽然射杀的只是兔子,那夜却做了一夜的噩梦。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而发觉时已经不可自拔。最难过的一次,他奉命去偷一份市长藏在家里的文件,被发现,被追逐,逃命似地,瓢泼的大雨,紧迫的心情,摔倒,挣扎……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黑色的雨夜,接通的电话,没有人说话,只有人在哭,我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邢亦学。
讲这些的时候,他的语气是淡淡的。
车里没开灯,经过的汽车大灯打在他脸上,我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
认命吧,他说:“认命吧,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回头路。小冬瓜……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加入琵琶会吗?”
“因为你知道我的目的,是想报仇。你想帮我,所以才介绍我。”
他摇了摇头。
“因为你脱不开身了,知道得太多,琵琶会不会放心的。他们怕你说出去,肯定会想办法封口,包括,你的家人。所以,最好的封口方式就是,让你也卷进去,成为一份子,这样你想说都不能说了。因此你也就安全了,你家人也就安全了。说实在的,我认为这才是帮你。至于报仇,别想了。小秋的死我也很难过,悲痛。总是梦见他。但是,我想不会是丁以蒙干的,因为丁以蒙不会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小秋闹这么大的动静……”
“就算不是她,她也脱不了干系!”我愤怒地说:“如果不是她把小秋弄过来,小秋会死吗?会吗?!”
沉默。
但我知道,邢亦学说的是有道理的。
丁以蒙也好,董蓝萱也罢,她们的目标是那份名单而不是杀人。现在名单下落不明,丁以蒙也下落不明,董蓝萱死了……小冯呢?
我问:“小冯那边有什么动静?”
邢亦学说:“小冯也没再出现过,大家好像是认为名单已经一起被炸了,不存在了。”
是啊,爆炸,人车俱毁,一个小小的U盘还怎么可能存在呢?
我叹了一口气,争来争去竟然是一场空。
“马上就过年了,”他说:“春节的时候我会回家看我妈……你回去么?”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想,而是不忍。
看不得妈妈的样子,憔悴,苍老,眼睛昏花,对着窗户喃喃自语……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我没想过,真的没想过。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去,等我解脱的时候……可是,我该如何才能解脱呢?
琵琶会存在一天,我的威胁也就存在着一天,我亲人的危险也就存在着一天。
哥,我们去喝酒。
酒是性情的催化剂,尤其是酒入愁肠的时候。
在热闹非凡的酒馆里,我们是一个安静的角落。
我们没什么话,你一杯我一杯,碰着,干了,他的目光里有泪,看不见的泪光,我也一样。
然后,我在桌子底下抱住了他的腿。
邢亦学,邢亦学,邢亦学,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精虫成精的故事,唉,你那故事害了我啊。
我们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宾馆。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杯子,洁白的枕头,散发着淡淡馥郁的清香。
我枕着他的胳膊。
人到中年了,胳膊都有些松了。
是啊,我们都已不再青春年少,人生充满了猝然,更何况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可是哥,你有没有想过……彻底解脱?
什么?
我点燃一根烟,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43邢亦学吓了一跳,好像是被烟头烫到了,坐起来。
看着我,仿佛看着陌生人。
“小冬瓜……你疯了?”
“恩,我确实是疯了,他妈的我被你们逼疯了!”我说:“哥,我叫你一声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哥,不管你是不是偷东西是不是做过别的什么事情,我都一直当你是哥,可是,你配吗?你配吗?!是的,你委屈求全,你的家人安危在你的手里,可这样被人钳制着操控着活着,有他妈什么意思?!我已经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了,我痛得已经疯了……真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也拼了!”
他一把抱住我,用手捂我的嘴巴,吻我,淹没我的话。
含着泪,他说:“别拿生命开玩笑……别拿亲人的生命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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