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芃泽“哦”了一声,望着柱子,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认真地表示感谢。
“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我们正发愁呢。真的太谢谢了!”
柱子不敢看王芃泽的眼神,转过身去,心里却因为这些话而平添了一丝骄傲,顿时坦然了不少。他指着井绳,小声地说道:“你们,把我放下去吧。”
说话时柱子已抓住了井绳,他从小就比其他人有力气得多,也敏捷得多,做这些事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他稳稳地握着井绳,四个人都围到了辘轳旁边,其中小彭和小刘比较有气力,待柱子双脚悬空时,便摇动辘轳把井绳放了下去。
柱子随着井绳往下落。他仰起头,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井口,最后剩下一圈白白的亮,四个脑袋在那里紧张而关心地望着自己。这让柱子心里有种暖暖的感动,为了这一刻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人,为了刚刚王芃泽由衷感激的话语,甚至为了王芃泽不用再次经受这样的尴尬,他宁愿天天悬在这阴冷的地底,可以回头去仰望地面上那些遥远的温情。
他听到小刘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柱子,还要不要继续放绳子?”
他把绳子绕在双脚上,松开手,头下脚上地倒垂下去,迎面而来的是晃动的水面。
他伸出手去,在昏黑中准确地抓住了水桶。!回去的路上,大刘、小刘、小彭轮流着挑那桶水,怎么挑都感觉不对,纷纷喊肩膀疼,轮换了一次又一次。柱子在心里暗笑,他一心想多帮他们一些忙,走过去道:“我帮你们挑吧。”说着已伸手去接担子。
在小彭急忙推辞之前,王芃泽已经一把拉住了柱子的胳膊。
“让他们挑吧,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
王芃泽与柱子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望着他,笑道:
“我们见过好几次了,刚刚是我听到你说的第二句话。你不会是怕我吧?”
这是一句玩笑话,柱子明白,却无法以同样玩笑的语气去回答。他避开王芃泽的目光,慌乱地摇头,轻声说:“不是。”
可是王芃泽决心要引他多说话,又笑着说道:
“那你看到我怎么会这么紧张,瞧瞧,你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柱子紧张极了,带着胆怯地低声回答:“我不会说话。”
然后又补充道:“你们都是城里人。”
王芃泽说:“我们没有区别呀。”
但是说完之后,他觉得这句话带有太多虚伪的东西。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面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了。
在柱子的记忆里,那一天,那条路上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走在一起的几个人,对自己没有任何嘲笑与偏见,只有感激与赞扬。他渴望得到王芃泽的关心与欣赏,而那时已明显拥有。那条路上微风吹拂,只要一转身,他就能看到王芃泽额头上的明亮的阳光。路上是纯粹的男人们的欢声笑语,而且是来自城市里的、有知识有素质的男人们,他的自卑与忧郁正在被他们的快乐悄悄化解。那时候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他们那样毫无保留地开怀大笑,那只能是他也拥有了与他们相似的身份,做着文化人做的事情,与现在完全不同。
眼看就要到中午了,柱子娘老大的不满意。挑水的一行人回来时,听到柱子娘正在对老赵说:
“本来想让你们中午就能吃上羊肉,这倒好,你把饭都做好了,我这羊还活着。”
老赵感激地呵呵笑,奉承柱子娘道:“有你这句话,我们比吃了羊肉还高兴呢!”
大家都笑着走过去。王芃泽牵着英子的手走进科考队的院子,低头对她说着什么。柱子娘看到柱子,立刻喊道:“快过来杀羊。”柱子爹又开始烧水。
听到要杀羊,大刘、小刘、小彭三个年轻人赶快放下水桶,站到旁边看。边上也早有几个邻居在围观。
这让柱子娘有些得意,特意对三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夸耀道:
“我家柱子,可是杀羊的一把好手。”
听到柱子娘的声音,柱子又感到心里一股火。他最近越来越无法容忍柱子娘的一切事情,她的声音,她的思维、她的迟钝与自以为是,以及村里的那些对她的嘲笑。况且柱子从来没有觉得杀羊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把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生命生生地杀死成一具僵冷的尸体,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耻辱。
他也不愿去向柱子娘反抗或讨论,他已习惯在沉默中承受或发泄。他按紧羊头,用刀快速地扎进了羊脖子,割断了喉管和神经,那些咩咩的哀号声便咕噜一声湮灭了,羊脖子的断口处突突突地冒出粘稠的血来。
柱子娘按紧羊的两条抽搐的后腿,向柱子抱怨道:
“这一刀扎得太深了,羊都快死了。死得早,血就放得不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刘听到柱子娘的话,倒抽一口凉气,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
“不看了,再看中午饭都吃不下了。”
三人都回到院子里吃饭,吃完午饭再出来,看到那只断气的羊已被按在热水里刮净了毛,此时正赤裸裸地被挂在树枝上开膛破肚呢。柱子闷声不响,冷着一张脸取出羊的内脏,再把整只羊砍成两扇。柱子娘把胳膊抱在胸前,志得意满地在现场走过来又走过去。
柱子娘问小刘他们三人:“赵厨师呢?”
大刘向院子里喊:“老赵。”
老赵出来时,柱子正把两大扇羊肉从树枝上取下来放在大石头上。
柱子娘对老赵说:“羊杀好了,让柱子给你们搬过去吧,顺便把钱梢回来。”
老赵愣了,问道:“什么?”
大刘、小刘、小彭三人都觉得奇怪,又觉得好笑,饶有兴趣地等待着老赵的反应。柱子突然间明白柱子娘杀羊的目的,有些惊讶,但他早已见惯了柱子娘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所以没有在表情上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狠狠地想到:这下丢人丢大了。几个围观的邻居已经开始哄笑起来。
老赵总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柱子娘:“你想把这只羊全卖给我们?”
柱子娘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啊。”
老赵哭笑不得:“我们没有说要买羊肉呀。”
柱子娘:“你们说了。”
老赵:“没说。”
柱子娘突然扬起强壮的胳膊,忽地指着一个方向。
“他说了。”
众人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看到王芃泽正牵着英子的手从科考队的院子里走出来。英子手里拿着一包王芃泽送她的饼干。
那一刻,柱子恨不能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离开这个为他打上耻辱标记的地方。
王芃泽突然想起来昨天柱子娘问的那句话,顿时明白了当时围观的人为何会发笑。
老赵也想起来了,对柱子娘说:“我们是说过吃羊肉,可是没说过要买羊肉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