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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有人在问:
“小兄弟,这里是不是湾子村?”
他陷在悲愤之中,十几秒钟之后才猛然想起这句话。那是一种陌生的口音,温柔的,婉转的,简约的,文明的,轻轻柔柔干干净净地在风中传过来,听起来很舒服。你能想到那是个毫无威胁的人,带着友好而充满诚意的笑容,绝不像当地的那些问路的老乡,要么一脸愁苦,要么笑得勉强。
那个声音又在问:
“小兄弟。”
柱子转过头去,看到问路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他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对方的脸。
几十年后,柱子依然能清晰地记起这一刻,第一次看见王芃泽时的种种细节,成千上万次地在他的梦中出现,像放电影一样流畅而准确。
那时天地之间仿佛有一种浓浓的危机感在徘徊冲撞,高空中乌云翻滚,空气昏暗而清冷,大风猎猎地刮过,吹得庄稼齐齐地向一个方向弯下腰去,半天直不起来。而在王芃泽站立的地方,却让人感觉到温暖而明亮,他站在草丛中的小路上,是一种让人可倚靠的沉稳。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10米的距离。柱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与周围的乡亲如此不同的中年男人,那种已成为习惯的无所不在的整洁,黑而浓密的短短的头发,脸上淡淡的微笑与眼神中温柔的色彩,在以后柱子漫长的记忆中历历可辨,仿佛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
那一年王芃泽已经39岁了,身材有些发福。可是在柱子眼中,对方的一切特点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优点。他想到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裤,一时间紧张起来,手足无措,一动也不敢动。后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急忙向后倾去,小心翼翼地坐在草丛中。
柱子脸上的那些不友好的神情让王芃泽微微有些惊讶,于是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那并不是敌意,而是一种痛苦,便走过去,手搭在柱子的肩头,问:
“小兄弟,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心跳骤然加速了,柱子不敢说话,眼睛望着别处。他能嗅到自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暖的纯净的气息,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这种反应让王芃泽更以为柱子是生病了,一只大手温热地覆上了他的额头。
柱子的脸刷地变红了,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慌乱中用手指着自己村庄的方向。
看到站着的柱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王芃泽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并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弱小。他隐约地察觉到这其中有种幽默或者滑稽,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说:“谢谢。”然后拍了一下柱子的胳膊,转身走了。
柱子转过脸来,偷偷目送王芃泽在风声激荡的山坡上越来越远。背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他又立刻奔上一个小山顶,向山下望去,看到一辆吉普车已经开动,正沿着一条蜿蜒的路,颠簸着开往自己的村庄。
他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的期待,这时才发觉那种痛苦的情绪已经无影无踪。此刻他只想赶快回到家,于是放羊鞭划破大风,“啪”地响彻在空中,羊群开始绕过山坡。
湾子村的队长匆匆地穿过村子,一边通知路上遇到的人,村里进驻了一个科考队,就住在村子最西头,他正要赶过去看看还需要什么帮忙。他的通知晚了一步,实际上当吉普车开进村子时,多数村民们早已丢下饭碗跑去围观了,此时已将村西的一座空院子围得固若金汤,眉开眼笑地望着一个从城市来的长得很好看的中年男人在做介绍。
那正是王芃泽。他的身后是其他的四个同事,本来想自顾自地把行李搬进房子里,尽快收拾一下,可是被这围观的阵势搞得颇为紧张,无论搬动什么都被众多目光死死地盯着,于是尴尬地停下来,站在吉普车旁边,看王老师如何收拾局面。
王芃泽面带笑容,大声说道:
“老乡们,我们几个来自南京,上级领导安排我们来到这里做一些地理考察。我们周围的这些山,这些山沟沟,大家都看了几十年了,可能觉得很平常,但说不定我们正是守着宝山呢。我们的脚下可能埋藏着许多矿藏,可以为国家建设提供很多资源呢。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风俗习惯还不够了解,很希望能和大家多聊聊,有时间我们就多串门,多说话,有困难我们就互相帮忙,越帮越亲嘛!谢谢大家来看望我们。”
人群无动于衷,仍是兴趣盎然地围得水泄不通。王芃泽又说:
“我们在这里要待上一年多的时间,日子长着呢,说话的机会多着呢,到时候大家都要变成熟人了。现在是中午,吃饭时间,估计好多人的面条还搁在碗里呢,再不吃就要烂掉了,我们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嘛。大家回去吧!”
这些话仍是无用,人群仍是在执着地看稀奇。多数的眼光都在王芃泽身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男人,高高大大,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白白的,胖胖的,穿的干干净净,旧军服下是洁白的衬衣,比珍稀动物还要令人感兴趣。
这时一个胖壮异常的妇女从人群后边势不可挡地挤进来,站在最前边。王芃泽不知道这是柱子娘,是他的隔墙邻居,热情地迎上前去问道:“慢点儿,慢点儿,老乡,有什么事?”
柱子娘问:“你们吃不吃羊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王芃泽一愣,不知道人们为何发笑,也不明白这个壮硕的妇女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随口答道:“吃呀,羊肉可是好东西。”
柱子娘转身又挤了出去,回家了。人群中哄笑声不断,一部分人也跟着离开,还有一部分妇女不走,执着地看王芃泽。这时队长赶到了,大吼道:“看看看,看啥看,回去上床看你们自己的男人去!”
这一来人群才散尽了。王芃泽惊讶于队长说出这样的话,有些尴尬,现在换成他的四个同事开始大笑起来。
整个下午都在收拾打扫。晚上,灯下的王芃泽尽显疲惫之态,披了件衣服,坐在桌子前一直写到眼皮沉重。最后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了想,推开窗,望着黑黢黢的夜。他心里有一丝惶惑,似乎在某处难以发现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一直望着这里。
他关上窗,又吱呀一声推开门走出来。乡村的阴霾的夜,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心想自己未免过于疑神疑鬼了,于是回到屋里,关上门,房间里的灯很快就灭了。
夜色里晃动着英子小小的身影,她跑出家门,娴熟地绕过门前的种种障碍,在一棵最高的杨树下站住了,仰头喊道:“哥。”
杨树在风中微微摇晃着,树叶一直在飒飒作响。过了一会儿,一个敏捷的黑影从高高的树梢倏溜溜地滑下来,不声不响地牵起英子的手,往家走去。!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柱子娘就指使柱子去挑水。柱子把第一担水挑回来时,看到柱子娘已将一个大石缸摆到了门前的开阔处,告诉柱子把水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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