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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柱子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就停了下来。王芃泽在后边看到了,也停下来,弯下腰,一只胳膊夹着雨伞和鞋盒子,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能说话的时候,他就用手指着柱子,大声喊道:
“你随便跑吧,如果你能跑过两条街不迷路,如果你能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不挨饿,不受冻,不做乞丐,我就不给你买鞋,不给你花钱做手术,再也不照顾你。你跑吧。”
柱子举起袖子擦眼泪,背影在雨中不停地颤抖着。
有几个行人开始停下来看热闹。王芃泽努力让情绪平息下来,撑开伞,走过去遮住柱子,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拧干了水,塞到柱子手里让他擦眼泪。
王芃泽说: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还债么?这是一个爸爸应该为儿子做的事情。谁让你是我干儿子呢,我做得心甘情愿,做这些事让我觉得很开心。”
柱子说:
“可实际上我对你来说只是个普通人。”
“不对。”王芃泽道,“你也不是普通人。这个伤本来应该在我的身上,你是我的恩人。”
回到家,两人换掉湿衣服。王芃泽往澡盆里放了热水,让柱子先洗澡,自己则蹲在洗手间的地上洗两个人的衣服,中间走过来一定要帮柱子搓背。王芃泽洗澡的时候,柱子也在洗手间外面问:“叔,我也帮你搓背吧?”王芃泽招手让他进来,自己坐在澡盆边沿,背对着柱子让他搓。
两人一同默默无声地做了晚饭,等林慧珍回家的时间里,就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王芃泽突然动情地伸手过去,把柱子的头搂过来,让他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一直到林慧珍推门进来都没有松开。
林慧珍看到了,不解地望着。!手术很顺利。在柱子被推进手术室之前,王芃泽觉得柱子第一次面对手术可能会害怕,就站在他旁边反复解释这个手术为什么危险较少,其实没有什么危险,只是比较精密,耗时间罢了。
林慧珍苦笑着拍拍王芃泽的胳膊让他走开,对柱子说:“任何手术都会有风险,不过你相信林阿姨就行了,林阿姨是专家。”
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柱子回头又望了一眼王芃泽,突然发现王芃泽的额头正在滴下大颗的汗珠,脸色发白。林慧珍看了王芃泽一眼,也注意到了。
柱子躺上手术台。林慧珍口罩手套都穿戴齐了,只露出眼睛,走过来低头对柱子说:“不用紧张,放松一点。”
其实柱子心里并不紧张,对于这次手术他并没有什么期待。柱子对林慧珍说:
“刚刚我看到我叔好像生病了,他在火车上就疼过一次。你找人去看看他吧。”
林慧珍面无表情地回答:
“现在我的病人是你,别人我不管。”
手术用去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王芃泽坐在手术室外面等待,坐得腰酸背疼。下班时间过去很久后才看到手术室的门开了,几个陌生的大夫陪着柱子走出来,柱子的左臂裹着石膏吊在胸前。王芃泽急忙迎上去扶着柱子,突然看到一根粗粗的钢管上下穿过柱子的左臂,端端正正地露在外面。王芃泽吓了一跳,顿觉全身发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抱怨道:“怎么会这么慢呢?”
“慢么?”林慧珍不客气地回应道,“你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手术呀,好几条韧带需要缝合,这算是很快了。”
王芃泽看到林慧珍最后一个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忙转向她,指着那根钢管问:
“这是什么?”
“那是用来固定的,过几天就拆掉了。这就是你选择的手术方式呀。”
林慧珍看到王芃泽的惊恐表情,笑得弯下了腰。
“你怎么没有变化呢?跟以前一样怕这些东西,人家柱子都不怕。”
柱子对王芃泽说:“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事儿。”
平静下来之后,王芃泽由衷地对林慧珍说道:
“谢谢你啊,慧珍!”
林慧珍听了,只是笑。解下口罩后又道:
“中午不用回家了,我带你们去医院的食堂吃饭,下午,你得检查一下身体。”
王芃泽疑惑地问:“我么?”
“是呀,都要40岁的人了,别把自己当年轻小伙子。”
半下午的时候又在下雨,林慧珍站在医院走廊上的窗前,看着王芃泽和柱子正穿过医院的院子。王芃泽走在柱子的左边,右手撑伞遮好柱子的身体,同时小心地保护着他的左臂。王芃泽的右手提了大大的一袋调理肝脏的药,柱子要帮他提着,王芃泽不给。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在清冷的雨幕中慢慢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车。
林慧珍觉得这一幕很感人,突然间羡慕柱子是个很幸运的人。但她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谬,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于伤感了。她收回目光,微微叹了口气。
林慧珍告诉王芃泽10天后柱子的左臂就可以拆石膏,要他们不要回老家,就待在北京等。于是王芃泽天天在林慧珍的家里做饭拖地洗衣服,清早起床后提着篮子去买菜,傍晚又提着垃圾袋下楼去丢垃圾。有一天王芃泽向柱子感叹自己都快成家庭妇女了,林慧珍倒像个男人。这句话让柱子断断续续地笑了一整天,一想起来就觉得有趣。柱子觉得王芃泽做起家务活儿来同样魅力十足,袖子一挽胳膊那么强壮有力,远比一个女人更令人觉得自然而可靠。柱子认为自己发现了王芃泽的另一种生活,他喜欢跟着王芃泽去菜场买菜,看这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菜摊前慢悠悠地挑拣,熟练而简练地和人讲价钱。
王芃泽每天都要带着柱子去散步,穿过老街时会和柱子讲起许多事情。柱子渐渐理清了王芃泽和林慧珍的过去。王芃泽和林慧珍原本都是北京人,从小在一个胡同里生活,王芃泽的父亲是大学里的地质学教授,林慧珍的父亲是医院里的骨科专家。林慧珍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工作又忙,于是王芃泽的母亲经常带林慧珍回家吃饭,看着她和王芃泽一起写作业。那时候运动多,学习时间没有保障,但两人子承父业,都属于有理想的人,坎坎坷坷地考上了大学后,两个父亲又同时遭到了批斗。两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就这样被下放到偏远的农村接受劳动改造。
后边的事情王芃泽不愿意说,柱子也不问,他不是个寻根究底的人,王芃泽爱讲多少讲多少,但不管什么时候讲,他都喜欢听。
有一天王芃泽要柱子穿着那双新皮鞋出去。柱子第一次穿皮鞋,觉得鞋面硬硬的,生怕脚一弯把鞋面折坏了,走路的姿势极不自然,勉勉强强地走了几个路口,再也不愿走了。王芃泽觉得好笑,好几次指点他:“你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折不坏的。”但是柱子始终自然不起来,懊恼地站在路边,想脱了鞋走路。王芃泽坚决不让他把鞋脱掉,太不文明了。
两人只好乘公交车回家。一个大学生摸样的姑娘看到柱子吊着石膏绷带,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柱子说:“我不用坐,你坐吧。”姑娘笑道:“你坐吧,这本来就是给老弱病残者的座位。”柱子本来也被那双皮鞋折磨得累了,就转身要往座位上坐下去。
可是王芃泽突然伸过大手来,一把拉起柱子,微带怒色地训斥道:“你坐什么,你又不是残疾人。”
柱子发觉林慧珍越来越敢于对王芃泽动手动脚了,最早还只是轻轻拍一下肩或者胳膊,后来看电视看到好笑的情节时,竟然倒在王芃泽的肩上大笑。林慧珍越来越爱开玩笑逗王芃泽,眼神坦然得像是妻子在看丈夫。
有一天中午王芃泽帮林慧珍修理家里的吊灯吊扇和电路,衬衣上落满了灰,林慧珍用手帮王芃泽在背上扑扑地拍打着,看看不干净,说:“干脆脱了我帮你洗下吧。”说着便绕到王芃泽前边帮他解开扣子,不容反抗地把王芃泽的衬衣脱掉了。王芃泽的衬衣里边还穿着背心。林慧珍看着那个破洞,说:“把背心也脱了,我给你缝两针。”王芃泽犹豫了一下,说:“算了吧。回头我自己补。”但是林慧珍态度强硬,命令道:“快点儿,我又不是没看过。”
王芃泽只好脱了背心,裸露着宽宽的肩膀和中年男人平整松弛的肌肉。林慧珍扑哧一声笑了一下,抱着衣服走开了。
王芃泽有些尴尬,向旁边的镜子里看了一下,问柱子:“我是不是老得很厉害呀?”
柱子没有理睬他,转身走到门口去,把自己的皮鞋和王芃泽的皮鞋都擦干净了,规规矩矩地放在一起。
晚上睡觉时,柱子悄声问王芃泽:“林阿姨的性格一直都这么开放么?”
“你看出来了?”王芃泽笑道,“你林阿姨小的时候是个假小子。”
柱子侧过身去睡觉,但是王芃泽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问柱子:
“如果曹老头儿的女儿像你林阿姨这样,你还会不会从家里逃出去?”
柱子回答道:“不管她像谁,我都不会娶。这辈子我要跟着你。”
“怎么又说这些。”王芃泽道,“跟着我也不妨碍你娶媳妇嘛。”
柱子许久不说话。王芃泽侧过身去睡,但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把柱子的意思理解错了,他想起来北京之前,在站台上柱子也说过同样的话,微微诧异起来。他担心地翻过身来,想问问柱子,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林慧珍要利用周末给女儿提前几天过生日,问王芃泽和柱子想去哪儿玩。王芃泽说去长城吧,我答应过柱子带他看长城的。林慧珍那就星期天去长城玩,今天星期六先把女儿接回来,晚上去吃烤鸭。
三个人一起去接林慧珍的女儿林佳卉。路上王芃泽要去买个生日礼物,林慧珍拦住他不让去,从挎包里拿出一套纪念邮票,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王芃泽不想这么做,一定要买,林慧珍不高兴了,说:“你不了解这个小精灵鬼,你得听我的。”
林佳卉的圆脸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林慧珍,身材壮胖,远不如林慧珍的风姿绰约,但是一说话,语气、神情和林慧珍几乎一模一样。母女见面后亲热地抱在一起。林慧珍问王芃泽:“你看我女儿像谁?”
王芃泽回答:“像她爸爸。”
林慧珍笑了笑没有说话。林佳卉说:“我妈妈说我长得像我外公。”
林慧珍把那套邮票掏出来给林佳卉,笑着说:“这是你王叔叔买来送给你的。”
林佳卉开心地笑着,向王芃泽道谢。
可是往烤鸭店去的路上,王芃泽和林慧珍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柱子和林佳卉在后面沉默地走路。林佳卉突然粗声粗气地问柱子:
“这套邮票是我妈买的吧?”
柱子吓了一跳,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林佳卉看出来了,冷笑道:
“我就知道我妈会搞这一套。”
柱子立刻提防起来,顿时明白这个林佳卉决不是个简单的小姑娘。
吃烤鸭的时候,王芃泽想帮柱子把鸭肉蘸上酱卷在薄饼里,出于礼貌,先帮林佳卉卷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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