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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性格里面有许多胆怯的东西,比其他人多,很早我就看出来了。但是胆怯并不是坏事,胆怯会让你考虑更多的问题,人就是这样变聪明的。”
火车又驶入一个山洞,响声震天。
旅途中漫长的沉闷逐渐代替了初次登上火车的新奇感。直到半下午的时候,火车终于冲出了重重叠叠的大山,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柱子才重新来了兴致,趴在窗口张望那种从未见过的辽阔与平坦。王芃泽也凑过来,几乎与柱子脸贴脸,一手板着柱子的肩膀,一手指着外面,告诉柱子这是什么地方,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那些繁华与荒芜的故事。王芃泽脑子里储藏着用不完的知识,柱子永远也听不烦,就这样讲啊讲啊,直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柱子想上厕所,王芃泽就把厕所的位置指给他看,突然觉察到了什么,笑着问柱子:
“你是不是没用过这种厕所,怕出错,不敢去?”
柱子说:“不是,我不急着去,再过会儿吧。”
“你别指望我带你去啊。”王芃泽笑着,揪住柱子的衣服,把他从座位上推起来。
“别把事情看得太困难。你去看了就明白了,很简单。”
柱子进入厕所,刚关上门,却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王芃泽的声音在外面大声问:
“柱子你要不要纸?”
夜里睡觉的时候,王芃泽一定要柱子坐到靠近车窗的位子上,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自己就仰靠着座位的靠背闭着眼睛。那时车厢里的乘客们已睡得东倒西歪。柱子确实困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极不舒服地醒来时,感觉背上沉沉的,睡着了的王芃泽把脑袋歪倒在柱子的身上。
于是柱子不敢动,也不愿动了,静静地趴着,生怕惊醒了王芃泽。他小心地转过头去,可以看到王芃泽熟睡中的脸。王芃泽嘴巴微张,口腔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洁净,从来没有异味。这么近距离地毫无顾忌地观察,可以看到王芃泽短短的胡子茬儿,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而在白天这些都是注意不到的,王芃泽总是很有精神,让人误以为他比他的年龄要年轻许多。
再醒来时,王芃泽已经洗脸刷牙完毕,拿着手表擦来擦去。看到柱子坐起来了,王芃泽便要他去洗脸,吩咐道:“好好洗干净。”柱子洗了脸回来后把毛巾递给王芃泽,王芃泽看了一眼柱子,道:“没有洗干净。”
柱子摸摸脸:“洗干净了呀。”
“乱说。”王芃泽拿手搓了搓柱子的脸,“你的脸洗干净后不是这样的。”
这一天车厢里的人突然多起来,拥挤不堪,令人更觉旅途苦闷。王芃泽拿出纸和笔,写了一道题让柱子演算,柱子最后写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
王芃泽问:“小彭到底教你了没?”
柱子说:“教了呀。”
王芃泽:“是你没有好好学?”
柱子:“我以前就学不会,我脑子本来就笨。”
柱子抬头一看,王芃泽一脸阴沉,似乎突然间恢复了领导的威严。
柱子辩解道:“我不想学,没有用处。”
但是王芃泽并没有发火,低声对柱子说:
“到了9月,我打算让你继续读初中,从初二开始读,两年后考个中专。”
柱子惊讶极了,立刻慌乱起来,对王芃泽说:
“我不去,我都17岁了,再去和一群小孩儿一起上课,学不好多丢人。”
王芃泽没有再说话,但是火车中途停在一个车站时,他下车去买了一份《人民日报》,拿上来,让柱子读上面的文章,一篇不落地读完,不认识的字向他请教,然后用笔把拼音注上去。柱子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把报纸读完了,报纸上被钢笔写得到处是墨水。王芃泽说:“注音注得不错,你再读一遍吧。”
柱子只得又读了一边,满心的不情愿,真是一种煎熬,相比之下他宁愿选择被狼再咬一次,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刘他们会怕王芃泽,现在自己也得领教王芃泽的脾气了。
读第二遍时因为没有不认识的字,轻松多了,读了一会儿,柱子突然注意到一张图片,便用手指着问王芃泽:“长城,不是就在北京么?”
“是啊。”王芃泽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你今天把这些注音的字全记住,到了北京我就带你去看长城。”
两人在火车上吃的食物,两天来每次都是老赵准备的花卷、咸菜、苹果、鸡蛋,有那么十几秒钟,王芃泽偶然间注意到柱子盯着看别人吃鸡腿。天色将晚时火车停在一个小车站,王芃泽领着柱子走下车,在站台上找来找去,看到栅栏外有人在卖卤肉,卤汁热腾腾地在锅里翻滚着,就过去买了一块牛肉。本想让卖肉的动刀切成片,但是火车要开了,于是急急忙忙上车,让柱子把牛肉用手撕着吃。
柱子绝不同意单独吃这块牛肉,一定要分一半给王芃泽。王芃泽咬了一下,发觉无福消受,这块牛肉只是看起来诱人,咬起来硬得跟树根似的。王芃泽对柱子说:“咬不动就别吃了,别把牙给咬坏了。”但是柱子正吃得津津有味。王芃泽把自己的半块牛肉丢给柱子,看着那呲牙咧嘴的吃相,又觉担心又觉好笑。
柱子发现王芃泽好像生病了,夜里别人都在呼呼大睡,唯有王芃泽睁着眼睛坐着,脸色发黄,额头尽是汗。柱子担心地问了几次,王芃泽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疼出来的汗。柱子着急,不知该帮忙做些什么,于是多问了几遍,王芃泽不耐烦了,命令他闭嘴别管。
这时突然下起了雨,急骤地敲打着落进来。柱子急忙招呼对面的人,一起要把车窗玻璃扳下来,对面坐着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妇女,都没有力气。王芃泽站起身,到对面去和柱子一起扳下车窗,用力的时候,柱子清楚地看到王芃泽的发黄的脸抽搐了一下。
王芃泽坐下后,柱子又小心地凑过去问:
“叔,你好点儿没?”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
王芃泽从背后拿下自己的外衣,递给柱子。
“你盖在身上睡会儿吧,别着凉了。”
柱子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雨越来越大,呼啦啦扫射在玻璃上,一阵接着一阵,从窗户的缝隙中迸溅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凉凉地洒向沉睡的人们困倦的脸。柱子想起“凄风苦雨”这个词,心想描述的应该就是此刻的情景吧。
他完全没有睡意,只想看紧王芃泽的脸,计算着那里究竟流露出了多少痛苦。他反复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决定先去打些热水回来。于是拿起王芃泽的茶缸,轻手轻脚地从王芃泽身边离开,绕过那些沉睡的旅人。
回来时,柱子看到王芃泽已经睡着了,似乎痛苦也已减轻了许多。柱子放下茶缸,紧挨着王芃泽轻轻坐下,心想如果王芃泽歪倒的话,这样坐着也能让他身边有个可以枕着的人。不知是不是心意相通,柱子刚这样想完,王芃泽身子一歪,脑袋沉沉地压在了柱子的肩上。
柱子保持着身体纹丝不动,一只手摸索到座位上的那件外衣,费了好大劲,才给王芃泽盖上。
那几天的北京,是个迷濛在雨中的城市。王芃泽在火车站买了一把大雨伞,撑开来,刚好可以遮住两个人。
王芃泽拉紧柱子往伞下靠拢,两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去站牌下等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未来,王芃泽有些着急,向路上张望了一会儿,突然低头看柱子的脚,柱子的脚上穿的是王芃泽给他买的球鞋,此刻已经湿透了。柱子也低头看王芃泽的脚,穿的是一双皮鞋。
王芃泽又将目光望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对柱子说:
“如果看病后有剩余的钱,就给你买双皮鞋。球鞋下雨天真是太不方便了,一沾水就湿。”
柱子说:“我穿球鞋挺好的呀。”
其实柱子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鞋,他觉得皮鞋好看,那是因为穿在王芃泽的脚上;最早看到王芃泽穿球鞋的时候,他觉得球鞋就是最好看的。
那一天,柱子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鞋,他只顾去看这个城市里匆匆来去的车,那么多车,溅起那么多水花,渐渐清晰地近了,又快速地远去成不知所踪的模糊。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马路上漫过的雨水,他看着白茫茫的雨丝中楼群灰色的剪影,被一种看到了新世界的兴奋包围着。
公交车开过来了,王芃泽领着柱子排队上车,把雨伞收了,让柱子提着,他掏出钱去买票,接过票根塞进口袋里。柱子望着王芃泽,突然明白王芃泽是个属于城市的人,当他站在城市的背景下,当他穿过城市的人群,当他坐下来侧脸望着城市的雨,那种从生命深处流露而出的坦然与孤独、熟悉与陌生,都要比他站在乡村的田野里所展现出来的魅力来得更为自由和充分。
就在那一天,柱子的生命中陡然间多了一种向往,他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轮廓。
王芃泽领着柱子转了两趟车,才到达要去的那家医院。柱子早就迷了方向,紧紧地跟着王芃泽。王芃泽连路都不用问,只是向医院的挂号室问了个高教授的办公室地址,便领着柱子上楼去了。
挂号室外边是休息区,有许多等待的病人和家属。当王芃泽向挂号室询问的时候,工作人员一听是找高教授,便殷勤地说得尽量详细,用手比划着,唯恐王芃泽找不到。
那时候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大夫正陪着一位病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让病人在休息区里坐下后,她转过身,手插在口袋里优雅地往回走,突然间注意到了王芃泽的背影,满眼疑惑地看着。柱子无意中回头,看到了那双眼。
王芃泽问完了地址,头也未回地拉着柱子往楼梯走。转弯时柱子转过头来看,那位女大夫已经快步走到了楼梯口,追随着王芃泽的背影仔细看。
王芃泽早已和高教授联系过,一听王芃泽的自我介绍,满头白发的高教授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王芃泽急忙走过去搀扶住高教授的手,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心想看样子高教授已经老得眼神都不行了,怎么给柱子看病呀?
高教授似乎看出了王芃泽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你放心,我如今只是在这里做顾问,这孩子的病我得安排其他医生看。我就算有心,却也是无力了呀。”
高教授拿起笔写了个纸条,递给王芃泽。
“你去找这个科室的林大夫。林大夫是专家,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一定会认真帮你的。”
王芃泽尴尬地向高教授表达歉意和谢意,又寒暄了一会儿,才领着柱子走出去。
两人找到高教授写在纸上的那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有两个男大夫,其中一个正在询问一个病人的病情,另一个在往纸上写着什么。
王芃泽敲了敲门,问:“请问林大夫在么?”
两个大夫还未说话,一阵脚步声已经从里间传过来,一个女大夫快步走了出来,白大褂白口罩把身体遮得严严的,但是柱子一眼便认出了那双眼神。
柱子碰了碰王芃泽的手,想提醒他注意,正要喊“叔”,突然看到女大夫眼睛一亮,充满惊喜地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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