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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报啥了?" "川剧,《游园惊梦》,自己临时编的独角剧本。"我解释道。
戚敏仍旧面无表情,像一个冷艳的僵尸:"那你咋不给我报?"我一愣,陪笑道:"你没说你要报节目啊。"她的声音冷得跟冰雪似的,让人听着就直打冷颤:"你问我了吗?你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没节目?你都一个一个问他们了,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不知道作何回答,只是尴尬至极地说:"对不起,那你要出演什么节目,我去院里给换了。" "换什么换?"她还是一脸阴沉,"怎么说我也不会输你,这样显得你是让着我,倒小瞧了我。我要跟你比试。"我一脸惊讶,焰子哥哥也直挠脑勺,一脸雾水。我想,这女孩还挺倔的,很有个性,便一口答应下来,约定好找本次文艺演出的评委老师出来做裁判。
回到宿舍,焰子哥哥都还在抱怨:"这小妮子,口气比牛还大,她也不打听打听咱小韵是谁,竟然语出狂言,想挑战你!"我把一大叠表单往桌上一扔,撸了撸脸,说:"想不到做支书竟然这样累,早知道我就不找这个岔子了。还得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自己出戏不说,群众还有意见,说是忽略了她,没问她出不出节目。"萧祺和唐科正在激烈奋战,也顾不上我们的谈话,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他们两个是典型的游戏狂,从开学第一天起,他们就天成溺在宿舍打游戏,反恐啦,魔兽世界啦,魔兽争霸啦,仙剑奇侠啦,大大小小,新的旧的,一概不拒绝,每晚都折腾到很晚才睡觉,有时候甚至血战通宵,我实在不理解,这样两个游戏狂,是怎么能够考上西师的?而且他们每次游戏都把声音开到很大,我和焰子哥哥只能偷偷埋怨,也不好当面说他们,毕竟大学才刚刚开始,不想早早就跟他们撕破脸,我们只是琢磨着什么时候到外面租房子去。
正想着,电话响起,我无精打采看了一眼,是大熊!开学这么久了,我们仅联系了一两次,因为大家都很忙。我顿然提起精神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大熊的声音:"小韵啊,不好意思这么久都没联系你,主要是这几天忙着转系的事,一直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哦,我原来报的是骨科,想走爸爸的路子,将来做个骨科医生,但自从跟医院那些孩子接触之后,那些孩子深深感染了我,我突然就不想学骨科了,所以,我就决定转到儿科去。"我被大熊的这个决定逗笑了,打趣道:"哈哈!你以后可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了!不错不错,我支持你的决定。其实无论你学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因为你无论学什么专业,都是济世活人,救死扶伤嘛。"焰子哥哥瞧我和大熊聊得开心,便故意一脸不高兴地坐到我面前,摆着一张臭脸给我看。于是我对大熊说:"好啦,我先不跟你说了,某人现在正企图将仇恨的眼光转化为电波,再通过电流传过去电死你呢!"大熊哈哈笑道:"是你焰子哥哥吧,这么夸张啊。那在电死我之前,我再冒死告诉你一条好消息吧。上次你托我问我爸爸,医院里有没有人对中医药和针灸等传统疗法感兴趣的,今天我爸给我说了,医院里刚好来了一位中药名医,专门研究针灸疗法、穴道疗法等,他决定招收助手呢,我就给我爸说了,让他去给那位名医推荐一下你说的那个被人称为女华佗的阿姨。"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连连道谢,便挂了电话,焰子哥哥已经板着一张脸了,恨不得吞掉我的手机,再也不让任何人打进来。偏偏电话再次响起,是康乃文。
焰子哥哥便无趣地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拿了一本《世界经济》狂啃起来。
我料想康乃文是今天开学,艺术生一般会开学比其他学生晚几天。果然他就在电话那边说:"小韵!今天我到学校啦,行李已经安顿完毕。什么时候出来见见面吧。对了,把你的那个,焰子哥哥也叫上。" "好啊!但这几天忙着国庆演出的事,有些忙,每天都要排练节目,等我有空了联系你啊。"挂了小康的电话,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焰子哥哥是不是真的在堵气,埋着头看书,也不理我,我就走到阳台上给那盆从隔壁西南农业大学的盆景园里面偷来的那盆长寿花浇水。
星期六上午,萧祺和唐科到北碚逛街去了,宿舍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我和焰子哥哥就没有去阅览室看书,直接趴在床上看书。
忽然我听到班长邹哲轩在对面宿舍慌慌张张地说:"阿……阿姨,江韵……江韵他在对门儿呢……门关着怕是出去了,您先进来坐坐……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回来。"我一惊,不会是妈妈来了吧?我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趴在门桓上隔着玻璃望过去,对面宿舍的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白色便装的女人,一头短发,不是妈妈,而是杜世菊。性情豪迈的大班长邹哲轩大概是受不了重庆大热的天气,所以为了充分散热,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白色内裤,似乎还带点透明,跟一条小泥鳅似的。他看到门口突然出现一位女人,显然是害臊了,脸都给羞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抓起衣裤就往身上胡乱裹了一通。我噗嗤一声,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平时大大咧咧,说话嗓门特大,激情飞扬的大班长,也会这样害羞咧!
焰子哥哥像看白痴一样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就继续埋头看书。我跳下床去,踏了双拖鞋,打开门冲那个白色身影叫道:"杜阿姨!"杜世菊闻声回头,看到了我很是高兴。我感到万分惊讶,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上学呢?一定是大熊告诉她的。我自己觉得和她的交情并不算深,也就一聊之缘,她怎么会对我这么上心,还来看我?莫非……莫非她是来看焰子哥哥的?
我把她拉进门来,请她坐下。我瞅了眼床上的焰子哥哥,他依然只是埋头看书。他大概以为杜阿姨只是我的某位亲戚吧,所以就没打算插话。
我便冲着睡上铺的他说:"焰子哥哥!你……你下来给杜阿姨倒杯水!"焰子哥哥用复杂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我想,他大概是想问,水瓶就在你旁边你咋不倒啊,但他终究没说这句话,只是哦了一声,就手脚麻利地跳下床来,像一只敏捷的猴子。
焰子哥哥就倒了一杯开水,还加了几朵金银花,恭恭敬敬地递给杜世菊,笑道:"阿姨,喝点金银花茶,解解暑……跟小韵他妈学的。"杜世菊只是笑着点头,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杯淡绿的开水。
然后焰子哥哥就爬回他的床上,继续看书。我看到杜世菊看焰子哥哥时候的眼神里面满是怜爱与慈祥,那种眼神我能读懂,只有母亲看儿子的时候才会有。我忽然觉得心酸,明明是母子见面,却为什么不可能捅破心里那层纸呢?明明都渴望再回到对方的身边,渴望做一对母子,为什么却这样难以启齿呢?以致于我有了一种冲动,一种立即冲焰子哥哥大声喊"她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妈妈"的冲动。
但这句话始终卡在我喉咙里没说出来。我觉得愧疚,因为我答应过杜阿姨,要帮忙说服焰子哥哥,替连华认回他这个哥哥的,可到现在,我都没跟他启齿,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我知道那一道伤,是不会轻易就瘉合的。
杜世菊喝了口水,然后眉头紧蹙起来。我料想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果然,她一脸忧伤地说:"上次找到的肾源,没了。"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没了。"一向坚强的杜阿姨就快哭出来了,哽咽着说:"运输肾源的冷冻车跟一辆货车相撞,爆炸了。"我的耳畔响起一道闷雷,焰子哥哥也惊厥得张大了嘴巴。我明白,那辆车的爆炸,不仅仅炸没了那只能给连华带来生命的肾源,也炸毁了一个母亲寄予的全部希望。
杜阿姨已经由抽咽变成了呜咽,一张脸埋在手里痛苦地哀泣。我坐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别哭了,阿姨。小华那么可爱,就像天使一样,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再找到肾源的,还有希望啊!"她把脸抬起来,眉心的痣隐藏在紧皱的眉间,若隐若现,一脸泪水纵横交错。她怔怔地看着我,又抬头看了看床上一脸惊愕的焰子哥哥,表情更加焦灼不安。
我能感受到杜阿姨眼里乞求的目光,她是要我尽快劝服焰子哥哥接受连华这个弟弟,小华的肾源没了,也就意味着他没多少好活的日子了。
然后她站起来,再看了一眼焰子哥哥,便要离开。我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目送她上了车,才转身回去。
西师的校园风景真的很不错,香樟林立,杜鹃娇艳,同学少年,南来北往。在崇德湖畔遇到邹哲轩,刚刚他还在宿舍呢,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便迎上去打了个招呼,然后并排着往回走。
他见着我,眨着一双菱形的眼:"我是下来找你的,刚才戚敏找你了,打你电话你又没带,知道你送你妈妈……那是你妈妈吧……戚敏说她也报节目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当初问他们的时候,个个都说啥都不会,怎么这会儿她又会了啊?"我笑笑,说:"人家是傣族女孩儿嘛,孔雀舞肯定跳得很棒吧。她要去就让她去吧,我也懒得真跟她去比了。反正要出川剧的话,又得去画脸谱,又得去搞服装,既麻烦,开销又大。"邹哲轩则撇着一张柯南嘴,说:"照说我是班长,这样想有点过份,但我还是想说,其实我更希望你去演出,我都问过咱班同学了,他们都想看川剧,川剧更有川渝一带的特色嘛。" "他们可是真想看川剧?"我突然想到骆扬的剧院,却涌起一丝愤懑,便说:"我的小姑可是正宗的川西派得意门生哦,他们要是喜欢的话,我领他们去我小姑的剧团里看正宗的川剧去,不要票!"邹哲轩却说:"你别打开话题了!我都已经吆喝了一大帮哥们儿去给你打气了,你可不能辜负了兄弟们对你的厚望啊,千万不能输了那丫头片子!"在邹哲轩面前,我足足矮他半个头,都得仰着头跟他说话,脖子都酸了,于是我建议在湖边的草坪上坐着谈。
他便盘腿坐下,歪着头看我:"听邱焰说了,你可是无师自通,戏剧天才呢。"我笑了笑,佯装激怒:"听他的你们可就错了!我只是九岁的时候登过一次台,那时候屁大点什么都不懂。我这不是看着没人出节目,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报了这个川剧独演吗,这下好了,戚敏要报节目,我倒省事了。"邹哲轩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带着点不耐烦的味道说:"你们南方人是不是都这样扭捏啊!真难耗,就不知道洒脱点,上就上嘛,怕什么,轩哥给你杠起!"我说不过他,再说了,戚敏也给我下战书了,就拼了这一回吧。
星期天下午,是我跟戚敏比赛的时候了。班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观战。戚敏穿了一身洁白的孔雀裙,头扎颇有民族特色的首饰,婀娜多姿地走来,像一只圣洁的白孔雀,在排练厅里翩翩起舞。她的骨头灵活极了,仿佛就没有关节,直接用韧带连接起来似的。她的手臂柔软得像粼粼的水波,又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一支舞毕,男生们便尖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欢呼都与她无关似的。
轮到我了。说实话,我实在是找不到状态,这么多年都没唱过戏了,而且就仅仅登过一次台,虽然这几天将勤补拙猛补了几天,却还是连连出错,不是步子走得不对,就是唱腔老有走调。
但最后,同学们都欢呼着同意我胜出。从评委队里面请来的这位老师也选择了我的节目。我想,形式过于高雅却又少见的东西,可能本来就像一个幌子,充满了欺骗性,对于这方面外行的人来说,展现即是美,就算纰漏百出,也不会有人发现。
焰子哥哥兴奋得跟一只斗鸡胜出的公鸡,跑过来抱住我欢呼。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因为我看到被人忽略的戚敏,阴沉着脸,然后大发雷霆地冲欢呼的人群吼声道:"叫什么叫?他那也叫唱得好?外行看热闹!你们歧视少数民族!你们歧视我!"然后,她灰暗地钻出人群,一只长长的马尾鞭摇啊摇的。
为了安心排练节目,我和焰子哥哥在彩虹桥附近租了一间小房间,两个人挤在里面。不够十五个平方,墙壁上旧迹斑驳,大块大块的石灰都掉落了,露出青色砖头;一张用木板搭建的床,一张掉了漆的破旧书桌,一台老式的二十一英寸长虹电视,还没有卫生间,上厕所都得跑到外面的走廊。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虽然寒酸了点,但我却觉得住在这里充满了无限的自由,终于不必忍受那两个游戏狂紊乱的作息时间了。
接下来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排练室度过的。说它是排练室,也不过就小小一间厅房,木地板,一台录音机,几把椅子,几张垫子,仅此而已。在这次文艺汇演中,我的节目的确算得上是异类,大多数节目都是时下流行的街舞,少有歌唱类和民族舞,话剧和音乐剧就更是少得可怜,相声小品根本没有。所以我这出川剧,在别人眼里就是特立独行。
为了排练节目,我忙得一个月没有回家。妈妈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催促我周末回家,说是想我想得厉害。
那天中午,我刚从排练室回来,焰子哥哥趴在床上睡午觉,我打开锅盖,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香气诱人,是焰子哥哥给我做的。我美美地吃完面,正要洗碗,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是邹哲轩,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是姐姐。我惊讶地杵在门口,他们已经走了进来。姐姐把一大包买来的东西放到掉了漆的书桌上,邹哲轩自己找了个空地儿坐下,说:"你姐到宿舍去找你,我说你们搬外面来住了。她说打你们俩的电话都不通,是咋回事儿啊?"我一脸愧疚地给正细细打量我们租的房间的姐姐解释:"不好意思啊姐,赶巧我们这里的电线坏了,叫了好几天房东都没找人来修,我和焰子哥的电话好几天都没电了。"姐姐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打量着,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然后摇了摇头,对我重重说道:"小韵,不是姐说你,你怎么找了这么间破烂房子啊!用来堆垃圾都嫌它太破!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大男生是怎么挤下的。"我嘿嘿笑着,给他们每人开了瓶可乐。
"啥破烂旮旯,连电线都是坏的,那岂不是要热死人啊?"姐姐继续唠叨着,"听姐的啊,到期了就退了,姐去帮你们选房子。" "不用啦!"我推辞着,"这里住着挺好的呀!只要安静就好了,宿舍里那俩浑小子每晚打游戏,吵得我睡不着。再说了,好点的房子都很贵的。这里多好啊,一个月才一百五。"姐姐便啧啧叹道:"这屁股大点垃圾堆还一百五?你还不如拿去打水漂!退了退了,租金姐来帮你付!"我死活都不肯,姐姐也拿我没办法。她说过来也没啥事儿,就是来看看我,省得妈妈每天都喋喋不休的听着烦。
外面骄阳似火,我们就这样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干巴巴闲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由于时间紧近,我得赶去排练室练戏,赶巧班主任小卢老师又打电话给焰子哥哥叫他立刻过去一下,我只好委托班长邹哲轩替我送姐姐去车站。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不行了,开胯、下腿、开肩、下腰,样样都要重来,把我这把骨头都快整散架了,早知道这样辛苦,倒不如把这个机会让给戚敏算了,省得跟受虐待似的。
经过音乐学院声乐室的时候,我被一阵高亢圆润的歌声给吸引住了。那是一首高到B3音高的《青藏高原》,歌声悠远宁静,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无垠的雪域高原。那歌飙得丝毫不逊张千一和韩红,却又集合了两人的优点,既有张千一宽广的音域,又有韩红甜润的噪音。
我正听得入神,一个电话响起,是焰子哥哥发来短信,催我快点回去。
回到家,惊喜地发现电线终于给房东修好了,天气闷热,焰子哥哥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内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快乐大本营》,边看边笑,给快乐精灵谢娜的无厘头式搞笑逗得直乐。床边那只破旧的三峡牌电风扇呼呼转动着,像一只古老而遥远的风车,一股檀木香味的蚊香熏得我直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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