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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余光瞟向一脸专注的连华,他画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全然没感觉到我的分心。我们聊完天,他也就画好了,连连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成果。
当那幅画展示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我就要哭了。那是我自己吗?为何眼里满是淡淡的哀伤,像看着一片灰色的天空,永远不再有阳光,永远不会有彩虹,世界就这样浑浊一片,充满绝望的孤独。
看我满脸难过的模样,连华小心翼翼地问我:"韵哥哥?韵哥哥你怎么了?是我画得不好么?"我强忍住内心的忧伤,眨了眨眼睛,嘴角裂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是,小华你画得太好了,画得把我自己都感动了。"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地问:"在我画你的时候,你把屋顶的鸽子想象成什么了?"我一怔,对于他这个奇怪的问题,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想了很久,我才说:"一颗琥珀。晶莹剔透,无比玲珑,美得令人心动。" "可为何你满眼哀伤?"连华就像会读心术似的,让我手足无措。"因为那被囚禁于琥珀里的自由?"我仍是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眼光却是这样犀利,仿佛能把我的心看穿,想要隐蔽什么东西都无处可藏,只好赤裸裸呈现在他面前。
于是我问他:"如果你坐在那里,你会看到什么?" "哥哥。"他立刻回答。
我感到振动,看着连华那写满渴望的表情,心里满是哀怜与同情。
…… 第十四章 盛宴 ……
登重楼下弦月云淡风清曲高合寡处泪已尽留幻影独坐相思到天明我答应骆扬要跟他出去吃饭,迟早都要去,只觉得今天天气还不错,阳光洋洋洒洒的,干净透明,便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在三峡广场碰面。
他开着黑色奥迪过来,召唤我上车。今天的骆扬终于卸下了他那身令人敬而远之的西装,倒是穿了一身运动服,像是刚打完高尔夫球回来。那是耐克的白色运动装,配上骆扬瘦削的身材,倒是有种名牌配模特的感觉。
"去我家吧。"骆扬笑道,"尝尝我的手艺。"我没任何意见,去哪里都一样。车上了高速,也不知道绕了几圈,到了一个我都不知道的地方。我打开车窗,看到远处山顶上有一个大金鹰的标志,原来我们已经来到南山了,莫非骆扬回国买的房子竟然是南山的森林别墅?
果不其然,如我所料,他把车拐上南山,在一处幽静的绿湾处停下。山上的房子不像江边的那样排列整齐,却也错落有致。他家的房子就跟他的剧院一样,在青山绿树中若隐若现,像一栋腾云驾雾的神仙阁。
他打开庭院的大门,里面是一个微型园林:竹影婆娑,松枝诡异、蕉叶如扇、清泉蜿蜒、拱桥飞架,中间是一座用青砖砌成的仿长城,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再看别墅,是古香古色的木质仿宋楼房,共有三层,每层的屋檐都挂着一串串大红灯笼,上面绘着贺喜的金童玉女,给楼房平添几分吉祥喜庆。
一条拴在木头柱子上的又肥又壮的藏獒看到它的主人,便跳起来扑到他身上,那个头都快齐骆扬肩上了。
进了门,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窗紧闭,不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偌大的客厅里面,餐桌上、地板上、书桌上、茶几上、盆景架上、木椅上,点着密密麻麻的蜡烛,我恍如闯入一片浩瀚的星空。我被那片华丽的烛光晃得头脑发晕,只见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厨房里走过来,说:"骆老板,您回来啦,那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就通知我。"骆扬对蓝裙女子点点头,拉着我走到那张暗红色的雕有龙凤呈祥的餐桌边,示意我坐下。满桌奇珍异馐,色香味俱全,惹得我垂涶三尺。我保证只在古装电视里才看过这样漂亮到极致的菜式,可它们却这样活生生展现在我眼前。
骆扬仔仔细细给我讲解一这桌佳肴的名字以及相关典故。我承认骆扬是位学识渊博的才子,他讲的东西大半部分我都听不懂,只是生生记下了那些菜的名字:两道主打菜,分别叫"凤栖梧桐"和"鹤鸣九皋",两道陪衬小菜,却也相当别致,分别叫"落花飘零"和"鱼翔浅底",外加一道叫做"八仙过海"的汤。
我惊叹的其实并不在于这顿午餐有多豪华大气,更讶异于骆扬如此精湛细腻的厨艺。想不到舞台上那个水袖翻飞、吞云吐雾的戏子骆场,竟是顶尖的大厨,做出这般令人拍案叫绝的皇家菜式。我想,若是他出生在古代的话,必定是皇上钦点的御用厨师。
烛光下的骆扬像一件镀金的工艺品,令人爱不释眼。他在暧暧烛光里眯着一双画眉眼,尾巴长长的眉毛就更加上扬了,风姿万千。
他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喜欢吗?"我回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支吾着说:"哦……太美了,像画卷。"骆扬笑了笑,拿起一支缠了红绫的剪刀,剪了剪长长的烛心,那火焰便一跳一跃地窜得老高。
"美得让人舍不得吃掉它。"我说,"太铺排浪费了。"骆扬轻轻放下剪刀,看着我说:"你要是喜欢,我天天做给你看!"我笑笑,说:"那还不得把我吃成大胖子呀!我可不想做皇太后,净享清福。"骆扬便亲自给我那只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景德镇瓷碗里盛了香气溢人的白珍珠米饭,又从那道"凤栖梧桐"的菜肴上摘下凤凰翎子,放到我碗里。
味道很好,嚼之即化,细细品尝,原来那高贵的"凤凰"不过也是用凤梨雕成的。我不得不由衷佩服中国古典厨艺家,匠心独运地选择材料,做出这样精美却不沾腥荤的菜肴。
骆扬就看着我吃,嘴角挂着甜甜的笑,眼前这个柔情的男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是那个满口污蔑语言谩骂我,并且扬手扇我耳光的怒兽一般的骆扬。
"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他问我。
他这个棘手的问题困住了我。我想了想,皱着眉头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他说,"你告诉我好吗?"我咽下汤,说:"我……在我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川剧名角,是世界级的戏剧表演家,无论走到哪里,都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敬畏。"他便呵呵笑了。"你真这样看我?还敬畏呢,我是暴君么?小韵,你知道吗,其实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世界是很艰辛的,尤其是在异国他乡,没有一个亲近的人相依相伴。也许你看到的只是我成功的一面,辉煌的一面,殊不知成功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辛酸故事,这样的川剧名角,也是像狗一样一步一步爬过来的。"我被他的话震惊了,白瓷勺生生卡在我嘴里。我愣愣地看着他,的确,我看到的,就是这个被成功的光环笼罩的骆扬,他经历了什么,我却一概不知。
我看到骆扬的眼里似乎噙着泪花,但他很快就笑起来:"好了,跟你说这些干嘛,都陈年往事了。只是一个人,虽然享尽了成功带来的所有荣耀,却一直是孤家寡人,难免孤寂得紧。"我垂下头,不再看他犀利的眼睛。
"不是没人跟我双宿双飞!"骆扬激扬地说,"而是那些凡夫俗子,他们不配!他们根本不配!"我看着略显激动的骆扬,心生不妙,便宽慰他道:"那还不是因为你眼光太高,小瞧了别人!其实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实实在在点好,不一定非要龙凤配的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发光点,只要你愿意,你就会发现!"骆扬抓住我的手,触到他手的那一瞬间,我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是碰到玫瑰花梗上的刺儿一般,猛地把手缩回来。
他便由对面坐到我旁边来,重新抓住我的手,说:"小韵,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发誓。我愿意一辈子保护你,不让你受欺负!这么多年我独守空房,还不是为了等你么?我为了你回国,为了你功成身退,不再去追求显赫的功名,难道你看不见吗?"他的话穿云裂石般进入我的耳朵。我心跳急促,呼吸沉重,我害怕,我害怕刚走出一个陷阱,又掉入另一个囹圄。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用平静的声音说:"骆叔叔,我们可以做朋友,可以做知己,可以做兄弟,可以做叔侄,可以做师徒,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恋人。"他便张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我咬了咬唇,说:"因为我一直当你是叔叔,是长辈,是功成名就的表演家,是锋芒四射的名角,是遥不可及的星星。"骆扬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是在迫使自己冷静。然后他才说:"可我心里只有你。我能为你等十年,不能为你再等一个十年。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差错。你忍心看着我寂寞地老去?" "那小姑呢?小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质问他。
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我们用这十年证明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等着她,可她却没有等着我。现在,她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女人,我们缘分就像红蜡燃尽。"我后悔自己提起小姑。我讨厌自己的卑鄙,拿他的伤口作为拒绝他的借口。于是我感到一阵后怕,我仿佛觉得眼前的骆扬随时都会变成一只可怕的动物暴跳起来,狠狠地掐住我,然后捏断我的脖子。
但是他没有。他坐回对面的位置去,给我夹了好多菜,让我好好享用。
吃完大餐,骆扬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参观。走进书房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书海。书房四面都是书架,墙壁的空白处都贴满了他精心收藏的货真价实的古代字画。骆扬真的是一个艺术家,不仅仅从他的个人气质得以彰显,就连他住的房子、用的每一件家具、看的每一本书、养的每一盆花,都仿佛给他沾染了一股儒雅的书香气息。
我从架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是《西厢记》。我是一个不善阅读的人,这样的经典古典戏剧剧本从来没都有认真翻阅过。圆角书桌上有一只怀旧的CD点唱机,旁边是一大摞世界著名戏剧演出的CD珍藏集,以及一些世界戏剧表演名家的照片。
书桌旁边是一道扇形木窗,镂空雕刻着一幅风曳绵竹,窗脚下是一只白底蓝纹描边的高腰八棱花盆,里面种着一株棕榈,洋洋洒洒的枝叶挡住半个窗户。窗外是一丛株形高大的芭蕉,让我想起《西游记》里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
窗户边悬挂着一只竹编鸟笼,里面那只黑羽红喙的八哥窜上窜下,叽叽喳喳闹个不消停。
此时楼下客厅的电话响起,骆扬便噔噔噔噔下楼去接电话。我坐在书桌旁的葛藤椅上,闭上眼睛细细享受这片氤氲的文艺气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书桌那盆蝴蝶兰下面有只白色药盒,一时觉得好奇,便拿过来看,竟然是一盒镇定剂。我觉得奇怪,骆扬怎么会有这东西?我正看得出奇,竹编鸟笼里那只八哥冲着我叫道:"吃药啦,吃药啦!"正在我倍觉纳闷的时候,门外响起骆扬的脚步声,我便快速将药盒放回原处,假装闭目养神。
骆扬匆匆进来,说:"剧院那边来了几个报名的演员,他们催我立刻过去验场。你……你要去吗?"我摇了摇头,说:"奶奶生病住院,我得去照看她。"骆扬哦了一声,便拿起衣架上那套七匹狼西装,到更衣室里换衣服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是一身西装革履出来,我跟他下楼。他开车去春韵剧院,我就直接坐公车回医院。
来到医院住院部的病室里,两名戴口罩、披白褂的护士正在给奶奶换点滴,并作好病情记录。姐姐正坐在床前的凳上,给奶奶做肌肉按摩。奶奶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一节节突起的骨节触目惊心。
显然这段时间姐姐一直忙于照顾奶奶,所以都没睡好,我看她一脸倦容,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就劝她:"姐,你回去睡一觉吧。我来照看奶奶。"姐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布满血丝。她摇摇头,哽咽了一声,继续揉着奶奶削瘦的手。
我走过去拉起姐姐,把她推到门外,说:"去吧,你又不是机器,哪能一直这样耗着。奶奶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姐姐终于极不情愿地去了,走的时候步履飘摇,跟失去重心似的,我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就给人撞倒。我回到病房,轻轻揉着奶奶的手,仿佛抓着一副冰冷的寒骨。只靠葡萄糖和氨基酸维持生命的奶奶,瘦得两眼凹陷,颧骨高突,看着就揪心抓肺。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我吃力地仰起头,是大熊。他拿着一捧鲜花,冲我淡淡一笑,走到窗台边,将花瓶里已经枯萎的月季拔掉,然后将那束新鲜的长寿菊插上。房间里顿时就飘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薄如轻纱的的窗帘轻轻飞舞,在暖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大熊坐在床沿上,拍了拍我的肩。即使他不说话,我也能从他拍我的手里感受到那股宽慰的力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熊,他真的就像天使,总是会出现在我最软弱、最需要他的时候。我想我有些不能原谅自己,我总是没心没肺地接受别人的关怀,却从来不懂得回报。眼前的大熊,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从他跟我讲第一句话起,我就知道,他是非比寻常的。我相信,有些人,即使你在茫茫人海中与他一千次一万次擦肩,你们也成不了朋友;而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一段情缘就能注定一生。
我想,我和大熊,是属于后者。
奶奶醒来了,痛苦地看了看我,说不出来一句话,又睡去了。大熊说:"出去走走吧。不能一直这样坐着。"我便跟着大熊走出病房。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像一对蹒跚的老人,那样蹑蠕,那样沧桑,却又形影不离般地彼此依靠。
大熊建议道:"走吧,去看看小华……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纯洁得就像天使。可他的内心却很孤寂,需要朋友陪伴。"我知道他说的就是上次给我画肖像的那个男孩子连华。我跟着大熊走到二楼的绘画室,大熊说,小华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画室里度过。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洒在小华的画板上。他背对着阳光,专注地耕耘着那一方画纸。我走过去,他画了一幅山水图,山峰巍峨缠绵,大江迂回曲折,一条铁索桥连接彼岸,岸上站着一位伫足远望的少年。
山水画的旁边,用楷体写着:巫山印象。
那不像巫山,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但却画得那样生动,我想,小华一定是凭借了千百次想象,才在心里揣摩出这幅风景来,即使与现实相差甚远,却比真实山水更平添几分孤独感与相思感。那铁桥少年眼里流露出来的哀思,看得我心里隐隐生疼。
小华发现我们,冲我们甜甜一笑,腼腆地站起来,用瘦弱的身子挡住画板:"不许看!画得可丑了……"大熊走过去挠他痒痒:"都看到了你小子还藏什么藏,信不信大熊哥哥把这画拿去张贴到公园里!"小华被大熊挠得连连求饶。我忽然只想到,一对天使。大熊跟小华打到一块儿,活像一对天使。
就在他们打闹的时候,绘画室门口出现一个女人。我顺眼望去,四十来岁,一身黑色西装裙,典型的女强人形象,眉心一粒浓浓的黑痣,尤为招眼。
她就是小华的妈妈。突然我心里百感交集,想起小姑跟我说过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焰子哥哥的生母。如果她真是的话,我真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
美人痣的杜世菊在门口软软地叫了一声小华,小华便疯了似的扑过去,跟他母亲抱成一团。显然他因为太激动而引起心脏痉挛,紧紧地捂住胸口,脸上却还是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
叫杜世菊的中年女人扳开小华,笑道:"小华,真不害臊,这么大个头了还抱着妈妈撒娇,也不怕两位哥哥笑话!"小华便拉了他的妈妈进来,并排坐在木头矮凳上。大熊笑道:"杜阿姨,你怎么没声没息就从河南跑来重庆啦?"杜世菊笑笑,理了理给小华扯乱的头发,说:"这不是想小华想得紧吗,想给他个惊喜!对了,大熊,听说上次善款的事出了点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大熊则挥挥手,哭笑不得地说:"别提了!千古奇闻,被人诬告慈善基金是黑钱窝!不过逢凶化吉,清者自清,举头三尺有神明,行得端不怕恶狗咬。"杜世菊则一脸歉疚地说:"听说你还进去给关了几天,都是杜阿姨害了你。没给填什么档案纪录吧?不会影响你以后的学业吧?"大熊一个劲地说哪里哪里,您太言重了。杜世菊却忧心忡忡地说:"怕是有人盯上这笔善款了!这次来个下马威,搞不好下次来个马后炮!真是没有人性,都打上儿童基金的主意了!看来以后咱们得谨慎点才是。"虽然我插不上嘴,却也听得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原来大熊说过的那对建立星辰红十字基金的河南夫妇就是眼前的杜世菊,还真是巧了。难怪这杜世菊总是一身西装,跟个女老板似的,原来她这么有钱,都可以开慈善基金了。不过这年头这样的好人也的确少得可怜,赚了钱能够做到扶贫济弱,真的令人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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