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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刚进象牙塔的人或许都是只找不到线的风筝,远离父母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无措感,所以一个宿舍的自然而然就亲密了起来。我们四个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象热带鱼一样群出群进。但我不怎么喜欢迈克,原因在上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骨子里是个洁癖的人,譬如说一天刷三次牙、通两次便、洗五次脸,外加睡前清洗臀部等。我不能容忍被一个面貌奇特的人每日里从头薰到尾。所以每次共同进出的时候,我会自然而然与大圣或小笼包子靠近些,而对他就敬而远之了。这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
但他还是用得上的。我们去食堂打饭的时候,迈克常为我们断后,因为人高马大的缘故,有他在,一般很少有人能挤到我们前面来。但他从不去特意为我们插队抢位置什么的,他只是很谦逊地维护着我们一开始即成的队形,静静地站在那里。偶尔他站在我后面,还能帮着数饭票,我甚至有一种被护翼的错觉,但我与他一直保持着明显的距离。我不久前曾浏览过一篇科普文章,说人的喜怒哀乐是可以通过身体散发出的物理粒场被他人感应到的,所以即便城府再深照样有泄密的危险。但我不清楚我当时是否向迈克发出了这样怀有敌意的粒场,但我至少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不快的回应。迈克看我的时候总是友好地抱以微笑,他的笑有些古怪,似乎粘上了些胶水,所以能很自然地挂在他那张硬实的脸上而不轻易滑落。我偶尔能感觉到这种笑容后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我对这样的诡谲并没有多少深入探究的欲望,所以很礼貌地咧咧嘴就将头别了过去。
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我个人的一些很特别的地方,我不是一个喜言的人,所以很多情况下我的行为举止是冷漠而谨慎的,最近有个“闷骚”的词被用得比较广泛,我想套用在我身上还是挺合适的。当然,我只取其中的“闷”字,骚不骚是别人对我的评价,我自己一无所知。所以,我与迈克在那会儿是相近如宾的,说这话让我自己也唬了一跳,我怎么会想到用这个词来形容,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嘛。好在这个故事在很多人看来本就是莫名的,所以,我就不妨继续其妙下去。
我在高中时代一直保留着晚上九点就入睡的良好生活习惯,但在这里被打碎得七零八落。宿舍里不到十点半是不熄灯的,因此,在陌生的九十分钟内,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学会如何饶有兴趣地快速度过。舍长大圣是个狂热的哲学爱好者,因此,在他的床上可以找到一大摞尼采的书。但我对意识形态的东西是懵懂而无好的,因此,不可能去和一个志趣高深的渔民打成一片。而这个时候,我更爱看小笼包子唱戏。也许是阴性地带来的缘故,小笼包子总喜欢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将几个晾衣服的木夹子插在头上然后裹了条花色床单在宿舍里唱锡剧。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这是《珍珠塔》片段,他是个落拓的书生,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旦角。他甚至还向我伸出了兰花指。我就笑了起来。
这里我需要描述一下我的牙齿了。为什么要说牙齿,因为这与我的笑容有关。我曾经一个人在浴室里光着身子仔细分析过自己的优缺点,但结果让我很不满意,镜中的写照是真实而残酷的,我对着里面的白萝卜干摇了摇头并呲了呲牙。我突然小声惊呼起来。大家或许对如今电视里铺满天的牙膏广告不陌生吧。披着白大褂的半老徐娘举起小锤子对着两只鸡蛋做敲打状,然后指了指那只浸淫在高露洁溶液里的白鸡蛋满面含春轻启朱唇:全国牙防组织唯一认证……而我要说的是,我的牙齿生来就是那种白鸡蛋的样子,不仅欺银赛雪而且整齐划一,不用敲都知道是头等贝齿。所以,当我对着镜子咧嘴缓慢绽放笑容时,我发现自己一贯平凡如水的面孔刹那间变得光辉灿烂起来,而我整个人甚至笼罩在一种在我看来可以称得上“慑人”的气息中。这一重大发现让我欣喜若狂,并迅速膨胀了我一度不愿去涉及的自信心。我应该属于那种第二眼衰锅的范畴吧……只要细心雕琢,或许还有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于是,当我看见小笼包子已经跑起了小碎步指着窗外的月亮凄凉地高唱“想当年我抱有方塔也价值连城”时,我就又笑了,这一次是不由自主呲出了牙。在我仰头的瞬间,我突然瞥见迈克正站在宿舍的另一角默默地看着我,日光灯苍白的光线下,他的眼睛藏匿在突出的眉弓下显得廓角分明而深不可测。
我突然一动。
喜欢电影的朋友都知道有个定格的手法,那往往是某种惊心动魄的场面或八十度转弯的瞬间。那时候,我就定格在那里了,确切地说,是我和迈克一起定格在了那里,二人互相看着,似乎不认识得一样。那几秒似乎很漫长,我第一次产生了被电击的感觉,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空气。
小笼包子一声长啸打破了僵局,我猛得清醒起来。小笼包子已经在头上套上了一只黑色袜子,半跪在地上做剧烈甩发状,看来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艺术的氛围中了。迈克转过身开始锻炼身体。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迈克拎了来两只铁砣来宿舍,每每要在晚上熄灯前乒乒乓乓耍弄几番。我想他肌腱发达的体态多半是这么努力得来的。以前,我认为这是他对我这样的弱势群体的某种炫耀,所以一直恶于产生相同的兴趣。然而,我那天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拾起其中的一只学着他的样子往臂肘里弯。我不清楚我当时想要证实什么。但很明显,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就一个铁砣我弯到一半就突然扛不动了,我涨红了脸上下不得,仿佛一个演说家在**澎湃的高潮时突然忘词而张口结舌一样,我作憋尿挣扎状,我已经感觉到大圣正越过哲学书在偷看我,而小笼包子停住了唱腔,他们马上就要为我偶尔为之的附庸风雅而哈哈大笑了。
一只手臂从后面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我摇摇晃晃欲罢不能的身体。我即刻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身后袭来。我回头看了看迈克,他正淡淡地朝着我笑。他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嘲弄和悲悯,而是充盈着鼓励和真诚。在他不动声色的帮助下,我很轻松地将铁砣放在地上。大圣和小笼包子收回了各自的视线。而他也马上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朝他笑了笑,他略微显得有些惊慌,但很快面色平静下来,回了一个憨厚的笑容。我突然觉得他并不可憎,相反,很可亲。我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躲在黑暗中,却清晰地勾勒出某种立体又流畅的线条,这种线条是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我第一次觉得他其实非常之……那个。我微微在心中呻吟了一哈,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奔涌而至。这让我有些晕等转向。我解释为这是一种对其恶感消除之后的反作用的负效应,但力度之大打得有些我措手不及。
我默默叹了口气坐到了床上。小笼包子托着一只满是茶锈的玻璃杯子步履轻盈地从眼前滑过,我想这或许就是珍珠塔什么的。迈克也似乎联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我们不由相视而笑。这是我们第一次的心有灵犀。但我们马上又惊慌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我突然感到某种酸中带甜的滋味。
小时候,幼儿园的保育院阿姨曾问我们小朋友们你们说说啥事情最难忘啊。我第一个举手说吃大苹果。小朋友们哄堂大笑起来。正当芳龄的保育员一把将我抱起牢牢夹在她的两腿间,又问那你说说为什么吃大苹果最难忘呢。我操着稚嫩的嗓门说大苹果酸酸甜甜呗。
而我此刻就有吃苹果的感觉。
这个时候,月光正顺着窗框的边缘照进来,迈克坐在我边上。与其说我和他在看小笼包子作戏,不如说是在共同赏月。我们的宿舍楼紧挨着学校的北山,因此,从窗口望出去,满眼都是树木。月亮远远地挂在天边,依稀可以看见山上浓雾紧锁,黄叶翻飞。已经是秋天了,树木本来的绿早已变了颜色。如果是白天,应该还能看见些许玫瑰色的红夹杂在大片的黄中。我和迈克就这么坐着,有人在不远处轻轻朗读着哲学书,还有人在托塔。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像极了某部文艺片,那谁谁谁的《月儿在林梢》仿佛重新得到了演译。当然,这样的手法已乏善可陈,但用于我和迈克身上却依然意蕴丰富。他突然轻轻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古怪。当然,这句话我现在不能说,我不能萝卜没长好就连根拔起给人观赏。不过,那肯定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种滥调陈词,这一点我以陈凯歌式的人格予以担保。
但,某种感觉的确是降临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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