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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光亮首先来到那间青白色的房子里。那个女贼坐在铺草上,项上套着长枷,足上上着木枷。好像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她头发凌乱,脸上还带有残妆。在阿兰家里那个青白色的房间里,当曙光出现时,公共汽车也起床了。她着意打扮,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就在桌前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前面是一个闹钟。她在等时光过去,好去接阿兰。
那天早上,阿兰的太太去接他,因为是绝早,所以整个城市像是死了一样。她在街上看到阿兰迎面走来,神色疲惫,脸上有黑色的污渍。看到他以后,她就在街上站住,等他走过来。等到阿兰走到了身边,她转过身去,和他并肩走去。对于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问。后来阿兰伸手给她,她就握住他的手腕——就如在夜里握住他的性器官。能握住的东西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保证,一松手,就会失去了。阿兰的太太什么都不会问,只是会在没人的地方流上一两滴眼泪,等到重新出现时,又是那么温婉顺从。但是这些对阿兰一点用都没有,阿兰是个
男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在骨子里,也是和她一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的事,才是真正的
同性恋。
那天夜里,阿兰曾经扮作一个女人,这一点从他脸上的残妆可以看出来。但是公共汽车没有问,回到家里之后,她只是从暖瓶里给他倒水,让他洗去脸上的污渍;然后问阿兰:吃不吃饭。阿兰说,要吃一点。但是他吃的不止一点,他很饿。然后,公共汽车说:你睡一会吧,我去买菜。但就在这时,阿兰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种表示。公共汽车禁不住叫了起来:“你干吗?你要干吗?”带一点惊恐之急。阿兰虽然低着头,但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虽然羞愧,但也有点没皮没脸。一言以蔽之,阿兰像个儿奸母的小坏蛋。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公共汽车就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她走到床边去,面朝着墙,开始脱衣服。后来,她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单,用手背遮着眼睛。阿兰走过来,撩起了被单,开始猛烈地干她。对于这件事,我们可以解释说,在这一夜里,阿兰并没有发泄过,他只是被发泄,当然,这是只就体液而言。在阿兰势如奔马的时候,公共汽车哭了,并且一再说:你不爱我。但是等阿兰干完了时,公共汽车也哭完了,伸手拿了手绢来擦脸,表情平静。这时阿兰在她身边躺下,说道:我是想要爱你的。至于公共汽车对此满不满意,我们就不知道了。
光亮来到那间粉红色的房子里时,那个衙役在酣睡,他赤身裸体,在铺上睡成个大字形……点子也在熟睡。她的样子和衙役大不相同——她在双人床上睡成了一条斜道,并且把脸淹没在了枕头里。
与此同时,小史走到了窗前,从窗子里往外看。在他面前的是空无一人的公园,阿兰早就消失在晨雾了。他觉得,阿兰把选择权交到他手里了。他可以回味这一夜,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使他明白了自己也是个
同性恋者。
小史和阿兰在一起时,还是觉得他贱,甚至在做爱完毕时,也是这样。他们总是在防空洞一类的地方干这种事,那里有个烂垫子,点着蜡烛。那件事干完了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他说上一句:你丫真贱。而阿兰则总是不接这个茬,只是说:抱抱你,可以吗?于是,小史懒洋洋地翻过身去,把脊背对着他,恩赐式他说:抱吧。这件事说明,当时小史并没有爱上阿兰,爱上他是以后的事了。
小史又打开了那本书。那个故事是这么结束的:有一天,那个女贼早上醒来的时候,走到那木栅门前往外看,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那条锁住门的铁链都不见了。她用木枷的顶端去触那扇门,门就开了。然后,她就走进了那个粉红色的房子里,缓缓地绕过绢制的屏风,后面是那张床一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了粗糙的木板。东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说明,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缓慢地移到了门口,用长枷的棱角拨开了门,不胜惊讶地发现,这座房子居然是在一个果园望。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满园都是茂盛的花朵。
后来,阿兰离开了本市,迁到别处去了。当时,小史到车站去送他。在火车站上出现了令人发窘的场面,在这两个女人的监视下,两个
男人都不尴不尬。小警察管公共汽车叫嫂子,面红耳赤。而公共汽车的目光有如寒冰,但等她看到点子的时候,目光就温暖了。这一对女人马上就走到了一起,而小警察和阿兰走到了一起,其状有如两对
同性恋在交谈。但是,小史和阿兰实质上是在女人的押解之下。
在火车就要开走时,小史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他开始从骨头里往外爱阿兰。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他总禁不住伸出手来,要触摸他。在这时做这样的事,显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这种事情人人都遇到过吧——他就是在这时爱上了阿兰。这就是说,他不但承认了自己也是个
同性恋者,并且承认了自己和阿兰一样的贱。
阿兰现在生活在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从他住的房间往下看,就是一条大街。他在房间里走动时,在腰上缠上了白色的布,看上去像个甘地。这个甘地和真甘地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嘴辱,湿润而艳丽,好像用了化妆品。在他床头的矮柜上,放了一个镜框,里面有小史的相片。时至今日,他还像小史爱他一样地爱着他。不过,如今他一看到这张相片,就想到小史是如何的风风火火,尤其是在做爱之前。你必须告诉他:把上衣脱了吧,他才会想起要脱上衣;你还要说:把手表摘了吧,划人,他才会摘掉手表。这种时候,小史是个对眼。这种脸相,大概连他太太都没有见过。现在他对着小史的相片,想到这些事情,可以发出会心的微笑,但是在当时却不能——因为他正忙于承受小史的爱。所以,阿兰以为,
爱情最美好之处,是它可以永远回味。现在他在回味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贱的。
晚上,阿兰坐在床垫上,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听到钥匙在门里转动。他赶紧把小史的照片收藏起来,自己躺到床垫上闭上眼睛。然后,公共汽车走了进来。她踢掉了高跟鞋,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走了出来,在阿兰的身边悄悄地躺了下来,用手背和手指拂动他们之间的被单,仿佛要划定一个无形的界限。她还是那么温文、顺从,但是谁也不知道,她还是不是继续爱着阿兰。因此,这间房子像一座古墓一样了。
后来,那个女贼又回到了衙役当初捕获她的地方——高高的宫墙下,披挂着她的全部枷锁,在那里徘徊,注意看每个行人。而小警察也在公园里徘徊着,有时走近成帮打伙的
同性恋者。但是,他没有勇气和他们攀谈。在他心目里,阿兰仍是不可替代的。在我们的社会里,
同性恋者就如大海里的冰山,有时遇上,有时分手,完全不能自主。从这个意义上看,小史只是个刚刚开始漂流的冰山。生为冰山,就该淡淡地爱海流、爱风,并且在偶然接触时,全心全意地爱另一块冰山。但是这些小史还不能适应。
小史合上了阿兰写的书。
小史开始体验自己的贱:他环顾这间黑洞洞的屋子。白天,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肯和他面对面说话。除此之外,喝水的杯子最能说明问题。派出所里有一大批瓷杯子,本来是大家随便拿着喝的,现在他喝水的杯子被人挑了出来。假如有人发善心给大家去刷杯子的话,他用的杯子必然会被单独自挑出来;而假如是他发善心去刷杯子的话,那些杯子必然会被别人另刷一遍。这些情况提醒他,他已经是这间房子里最贱的人了。
天已经很晚了,另一个警察从外面进来,说:还没走啊。小史告诉他说,他值夜班。对方则说:所长说了,以后不让你值夜班了。小史说:为什么?对方说:你别问为什么了。不值夜班还不好吗。说着用椅子开始拼一张床。小史说:干吗不让我值夜班哪。对方说:你老婆和所长说的(这就是说,告诉单位了)。他还说:两口子在一个派出所多好啊,女的不值夜班,男的也不值夜班。说话之间,床已经搭到半成。那个警察走到小史面前说:劳你驾,把椅子给我用用。说着把他臀下的椅子也抽走了。小史立着说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个警察答道:不知道。少顷又说:还用和你说吗。后来他(这位警察因为值了额外的夜班,有点不快)说:别不落忍。反正你就要调走了。同事一场,替你值几宿也没啥。小史听了又是一惊说:我去哪儿?那个警察说:不知道。反正这公园派出所对你不适合。听说想派你去劳改农场,让你管男队,你老婆不答应,可也不能让你去管女队啊。算了,不瞎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这些话里,我们知道了
同性恋者为什么不堪信任:既不能把他们当
男人来用,又不能把他们当女人来用——或者,既不能用他们管
男人,也不能用他们管女人。
小史把阿兰的书锁进了抽屉,走了出去,走到公园门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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