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地底，熔岩是我的母亲。

母亲说，只要躺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我就可以永生。可我却希望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体会一下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的滋味。在我满是期待的目光中看到母亲无奈的摇了摇头。于是，我和很多有一样想法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离开了养育我们的温床。

我们凭借着母亲给予的巨大压力向上行进。一心想到外面世界的我们全然没有感觉到随着我们缓慢的爬升周围温度的下降和自己身体一点一点的变化。

终于有一天，我推开了前面的兄弟，一缕阳光马上将我包裹，在我想伸出双手来拥抱光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早已经凝固成块，失去了所有塑性。可我还是陶醉于这眼前的光景：我正置身于一座小山的顶端，风儿轻抚着我的身体，树儿摆动的婀娜的身体，草儿和着节拍轻轻点着头……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欢迎我的到来。

在我欣赏这期待已久的世界的同时，我身后的兄弟姐妹也在急切地推挤着我。于是，我从山脊滚下，一路跌跌撞撞进入了一条小溪。

溪水是从远处山顶积雪融化而来，刺骨的寒冷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和不远处的几个伙伴被溪水推动着汇入了一条因为地势高低崎岖而咆哮不已的河流。一路上，我们经历了无数次的碰撞，伴着刻骨的疼痛，我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所有的棱角。

由于自己的体重，我在湍急的流水中以缓慢的速度前进着，其间我见到过森林、见到过草原和荒漠。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还要继续多少时间，我只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被磨去了三分之二。那些曾经和我一起被水流搬运的伙伴有的粉身碎骨，有的被磨成了砂粒，有的被洪水抛弃在了河漫滩上……而我，将继续我的旅行。

不晓得是因为我圆润的身形还是漂亮的颜色，在流经一个村庄的时候，一个少年将我从因为已经到了下游而变得清澈的河水中捞获。把玩许久后，我被抛弃在河岸上一棵参天大树的脚下。

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叶绿，果黄……我喝过露珠，淋过雨水，披过霜衣，盖过雪被，我就这样在沉睡中与树儿做伴。

在某个清晨，我忽然醒来，聆听着草儿破土的声音，花儿绽放的声音，风儿的私语与河流的歌声，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树儿，我在这里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的叶子掉了五百回，又长了五百回。”

“那你为何生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一只小鸟吃了某棵树的果实后曾经在这里停留，于是就有了我。”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个世上走一回呢？”

树儿将一枝树杈指向远方，我过了很长时间才逐渐看清楚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

树儿抖擞着身体，把枝叶伸得更展一些，来人马上进入了树阴的保护范围。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气，然后靠着树干坐了起来。

树儿将一朵盛开的花撒在他的肩膀。我看到他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闭上眼睛，我也闻到了沁入心脾的芬芳。

树儿将一个熟透了的果实放在他的脚边。我看到他满怀感激的拾起果子，轻轻擦了擦，放到嘴边开始慢慢地品尝，金色的汁液滋润了他干裂的唇。

休息完了，旅人站了起来，虔诚地摸了摸树儿的身体，似乎有很多话，却没有说出来。我看到他将刚才吃剩下的果核小心翼翼的种到了路边，又到河里打来水浇过才离开。

再看树儿的时候，我看到每一片树叶都在笑，笑容美丽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太阳也没有这么灿烂呢。

我突然想起在我沉睡去的500年里，是树儿用自己的叶收集一夜的露水来滋润我，是树儿落下自己的叶将我包裹，让我免受严寒，是树儿用身体为我挡住日晒雨淋。

之后的两百年中，我是快乐的，因为有树儿的呵护。我想树儿也是快乐的，因为有我的陪伴。

然而，在一场暴雨中，闪电无情地击中了树儿。看着他在雨中燃烧的身体，我又一次感到了疼痛。不同于从前在激流中碰撞和磨蚀，这一次的痛是由内而外的，却更加刻骨。

雨停了，树儿也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他用了几百年才营造的巨大身躯却只须数年时间就又变回了泥土。

一群羊儿从我身边经过。

我问羊儿：“你可听得到流水的声音吗？”

羊儿一边吃草一边回答：“是的。”

我说：“你可以把我推入河中吗？”

羊儿问：“为什么？”

我答：“几百年前，我有一次长途的旅行还没有走到终点。”

羊儿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它们还是帮我回到了河里。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伙伴杂乱地躺在河床上，只有逢雨季涨水的时候我们才能前移一段。

我问水儿：“你要到什么地方？”

水儿说：“大海”

“然后呢？”

“然后我会蒸发成云。”

“然后呢？”

“然后我会在某个地方变成雨水或雪花。”

“在然后呢？”

“再然后我又会流入某条小溪、汇入某条河流，直到又一次回到大海。”

我沉默了，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被一个老者从河流中捞获。老者得到我以后欣喜异常，他说我是一块难得的美玉。

经过数年的雕琢，我又一次改变了模样：灰色的枝干和翠绿色的叶，黄色的是花，红色的是果。

在镜子里，我看到每一片树叶都笑了，笑得那么甜美。